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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老几不再有困意,也不再有胃口,对于寒暖的感受也迟钝了。
除了在黑号子里来回踱步,疯狂盲写,就是坐在草铺上歇一口气,接着再疯狂盲写。
他从记忆里的一摞稿纸盲写到另一摞稿纸,就像一个盲棋棋手同时下五六盘盲棋。
他从来没有好好地告诉婉喻,从重庆回上海的大迁徙是怎样的局面,此刻他有太阔绰的时间来写了。
还乡
我在1989年第一次阅读我祖父的回忆录时,被那样壮阔的迁徙场面震住。
我祖父和其他一些教授、学生和一些回归下江的旅客乘着爆满的船沿江而下,在宜宾被吆喝下船,原因是船的机械出了故障。
六个小时后,他和一些旅客去附近的小馆子买吃的回来,发现船已经跑了,岸上的搬运工告诉他们,因为船上装了一批东西装不下人,所以开跑了。
旅客们这才发现上了当,船上特等舱的阔佬旅客们为了紧急运送他们的走私货物,制造了一起“机械故障”
,让大部分乘客下了船,腾出地方来装载他们从陆路运来的货物。
旅客们就在那个小码头等了许多天,江上满载走私品的船只把江面都遮住了,忙得没有一只船停下来载他们。
他们走了一天旱路,在一个小码头挤上一条难民船,继续余下的航程。
我的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祖父登陆上海时,这个从来不以美德著称的大都市在他眼前是这样呈现的:许多楼房空了,贴着各个衙门的封条,它们都是作为日产被“接收”
后,再被暗转产权的。
抢占和接收成了同义词;接收还要看谁出手早,出手强硬。
街上常常有为一个文件柜或者一张办公桌动拳脚的。
还有一些空楼房挂出牌子出售,但自称房主的人可以有三四个。
抢不到房产的人把日本人铺的地板在一夜间撬走。
没有地板可撬的就卸下百叶窗,门和窗帘框子都剜下抬走。
曾被日本人占据的工厂也会同时有几个合法接收者,分不均匀就把机床拆掉卖零件,卖库房里的成品或半成品。
1945年底,我祖父就回到了这样一个上海。
焉识从十六铺码头步行回到家的时候,除了一身污垢,以及一身从难民那里来的虱子,他几乎一无所有。
恩娘和我祖母冯婉喻看见一个大个头叫花子走进厨房,用了好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
其实他也用了好几秒钟才认出了婉喻和恩娘。
原来就是纤细类型的婆媳俩此刻形销骨立,棉袍晃荡晃荡的,领口和袖口都成了空洞。
靠典当和恩娘过日子的技巧,还是难度无米之炊。
恩娘抱住焉识,一口一个“短命打仗啊!
……”
家里也变了。
陈设和家具大致都在,位置却摆得很奇怪,还添了一个日本橱柜,一个和式矮桌,一面日本屏风。
但陆家祖传的几个康熙年间的粉彩缸和几件宋代官窑瓷器一件也没了。
恩娘告诉焉识,为了维持一家五口吃穿,1941年底她做主把陆家的房子租给了一个日本家庭,男人是银行襄理,然后用日本人付的租金在杨树浦路租了两间房,婉喻也找了个誊抄信件文件的工作,挣的钱给三个孩子添添营养和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