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是十七年前，他第一次见皇叔在梅树下温酒，清雅名士的做派。

他恨恨地俯瞰着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那双嗜血的眼睛，终于凋亡，他已然忘记了这些时日来的恐惧，全神贯注于身体里被深压的恨意，它喷薄而出，几乎把整个人淹没。

这具身子，该去祭先皇，四周糙木拥血消融，必郁郁葱葱。

凤凰三年正月，大将军兵败身死。

初七政变，月底便攻下江州，不过数月，换了天地。

成去非迁尚书令，诛权臣，迎天子，文武百官人事升降，一切皆秩序井然。

权臣身死，却只是一个开端。

很快，太极殿廷臣议事，大将军谋逆一案成为眼下最紧要一事，殿上杀意四伏，新一轮的清洗迫在眉睫。

廷尉署负责案件，理所当然，可谁来总理辅助，人选还未定夺。

东堂中，英奴看着立在下头的成去非，仍难忘当日他率百官匍匐于司马门外迎接自己时的场景，那情形，让人心底辗转凄楚的烫意。

他是真有一刹的泪，险些溢出眼眶，山呼海啸的叩拜声，第一次让人觉得带着几分温度。

而最后一次探望太傅时，成去非所言，诚不欺君。

&ldo;今上，&rdo;成去非见他有些走神，轻声提醒，&ldo;除却许侃，益徐等几位都督，您也应当一并赏赐。

&rdo;

英奴很快明白成去非的意思，可面上还是陡然沉下来：&ldo;这些首鼠两端的臣子，他们也配？&rdo;

这话里难免有置气的意思，成去非便垂目耐心解释道：&ldo;世人皆知今上接下来，势必要重处逆贼以及从党，难免人心惶惶，大将军这些年，权势熏天，有太多人的人都与其有瓜葛，这其中，倒不全是出于真心结党，不过附和谄媚。

&rdo;

说到这，英奴瞬间想起了韩伊，一时齿冷，又有难言的隐痛，此刻皆化作嘴角一抹冷笑：

&ldo;是啊，历朝历代，这样的人物可指鹿为马，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几个敢站出来的？百官皆一肚子的圣贤书，哪个不知道礼义廉耻？哪个不知道君臣大义？可事情临到眼前，一个个除了自保，自保，还是自保！

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只道天子是手握皇权谁也不肯信，可又有谁知道，天子想有所依靠，又能去依靠哪一个？！

&rdo;

尾音猛然挑起来，在偌大的东堂中颇有几分刺耳，成去非默了片刻，很快窸窸窣窣敛衣跪了下去：&ldo;臣等让今上受委屈了，望今上赎臣其罪。

&rdo;

这一番直抒胸臆，一半真心，一半有意为之，英奴瞥了一眼成去非，晾了他半日，才徐徐吐气，带些幽幽之意：

&ldo;朕语气重了些，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你刚才所谏，朕焉能不知你用心良苦？大将军府邸搜出了那么多私人书函，朕让人一把火当众烧了，也正是此意，都督们的赏赐朕心里有数了，眼下，谁来审理大将军的案子，你可有人选？&rdo;

说罢虚扶了一把，示意成去非起身。

&ldo;你但说无妨，朕知道你稳妥。

&rdo;

成去非的确早有人选，可方才天子一怒，便稍做推辞：&ldo;还请今上定夺。

&rdo;

英奴哼笑一声，负手踱起步来，微微仰看着上方：&ldo;你说倘是太傅还在，他会给朕推举谁？&rdo;

乍然提及父亲，成去非有些意外，只见英奴忽止住了脚步，侧眸对自己道：&ldo;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朕信得过太傅，自然也信得过你，你要是还没想好，就回去写个折子，呈给朕，朕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