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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多鹤的信是一件吃力的事,但它慢慢成了小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尤其在大孩张铁也去了日本之后。
丫头的信很少,张铁从不写信,所以这姐弟俩的生活情形小环只能从多鹤的信中读到。
多鹤的信越来越长,多数是谈她又找到了原先代浪村的谁谁谁,或者谈请愿进行得如何。
一点进展也没有。
所以从中国归国的人成了日本最穷、最受歧视的人。
多鹤还说到一个从中国回国的代浪村乡亲,他的孩子在学校里天天挨揍,因为同学们叫他中国佬。
就像这孩子归国前中国同学叫他日本鬼子一样。
小环意识到多鹤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常常忘记一些事她上封信已经写过。
多鹤要小环把每天的生活都记下,告诉她,包括她和人怎样吵架。
她说大概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个像小环这样会吵架、又吵架吵得这么好的人。
她觉得日本人有愤怒有焦虑,却没人把它好好吵出来,所以他们不快乐。
像小环这样会吵得人家哈哈笑的人,一定不会动不动想去杀别人或者杀自己。
虽然多鹤唠里唠叨,但小环愣愣地笑了:多鹤似乎挺懂自己。
其实她已经不怎么吵架了。
她意识到这一生吵吵闹闹多半是为了家里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围的人和事她都马马虎虎对待,找不着什么事值得她吵。
她连话都说得马马虎虎,因为马虎的话黑子也不马虎着听,照样听得无比认真,以它生满白内障的眼睛瞪着她。
三个孩子都很好,至少比楼上邻居的孩子们前景要好,这是小环跟人家不再吵闹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我跟你们吵什么呀?你们有我这么好的三个孩子吗?知足的人才不吵架呢。
到了张俭去世后的第三年,小环才对自己忍得下心来拆看他的最后一封信。
最后一封信装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和他的老上海表、一把小银锁、一把家里的钥匙一块寄回来的。
小银锁是婴儿张二孩时期的物件,他一直拴在钥匙上。
钥匙他去日本前忘了给小环,揣在衣兜里带走的。
老手表倒很准,停的时间是张俭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
多鹤在信里特意这样告诉小环。
张俭这封信没有写完。
他说他近来胃口好了一些,多鹤总是给他做小环曾做的面条、面片、猫耳朵。
他说等他身体恢复后,就去找一份不需要讲日本语的差事,就像丫头的丈夫那种给百货公司擦玻璃窗的工作,挣了钱之后,接小环来日本,他已经和多鹤谈妥。
他们三个人中缺了谁也不行,打打吵吵一辈子,但都吵闹成一块骨肉了。